從紅孩兒處出來，就是黑水河。
《西遊記》雖然寫的是玄幻題材，但裏面很多地名都是有些來歷的，例如今天這條“黑水河”。
黑水這個名字特古老，因爲大禹治水就提到了這個名字：“導黑水，至於三危。”《山海經》也說“黑水在”但是具體這條黑水在哪裏，學界從漢朝就開始討論，到現在討論了2000多年，也沒有一個確定的說法。竟有13種之多!但大多數人都把這條河定在中國西部地區，這是毫無疑問的。
貧道本想八一八這條黑水河，後來發現一八黑水河，就要八火焰山，甚至還得扯到前面的紅孩兒，寫來寫去又是一篇長文章。所以今天不如先不管，把這個問題留到真正講火焰山的時候再說。黑水河這個故事情節並不複雜，所以，不妨聊一聊黑水河的主人小鼉龍和他的龍族。現在有一個問題，鼉在古代，是鱷魚的意思，但在中國多指揚子鱷。可是這條小鼉龍卻在西天路上興妖作怪，難道是印度鱷不成?今天不妨八一八。
西海鼉龍與南海鱷神
鼉其實不是正經的龍族，是古代對揚子鱷的稱呼，這個古今的叫法是一致的。《說文解字》就說：“鼉，水蟲，狀如守宮(壁虎)，長一二丈，背毛皆有鱗甲如鎧。”觀察得就很詳細了。所以《西遊記》裏寫這個小鼉龍，身穿鐵甲，手提一條竹節鋼鞭，正是鱷魚成精的樣子。鐵甲就是它的鱗甲，鋼鞭就是他的尾巴。鱷魚的尾巴是很厲害的，古書上說：“鱷魚之運尾，如象之運鼻。”揚子鱷雖然是鱷魚中體型最小的，但同樣會用尾巴。
金庸的《天龍八部》裏有一個南海鱷神，他的成名兵刃是鱷尾鞭和鱷嘴剪。書裏是這樣寫的：
只見南海鱷神右手握着一把短柄長口的奇形剪刀，剪口盡是鋸齒，宛然是一隻鱷魚的嘴巴，左手拿着一條鋸齒軟鞭，成鱷魚尾巴之形。
雲中鶴斜眼向這兩件古怪兵刃瞧了一眼，右手鋼抓挺出，驀地向南海鱷神面門抓去。南海鱷神左手鱷尾鞭翻起，拍的一聲，將鋼抓盪開。
這位南海鱷神比起小鼉龍，只多了一柄鱷嘴剪，那條鞭還留下來了，只不過從硬鞭改作了軟鞭，簡直就是小鼉龍的升級版啊!不知金大俠寫南海鱷神的時候，有沒有參考過小鼉龍。
小鼉龍曾被抽過筋
但是，事情沒有那麼簡單。今天《西遊記》裏的黑水河故事，簡單到只有一回，甚至孫悟空都沒有出手，而是沙和尚下水去打了一仗，可見作者對它是不太重視的。但是這個故事卻是打得驚天動地，這就是《大唐三藏取經詩話》裏的九龍池故事，這個故事是這樣講的：
前面經過了九龍池。猴行者說：“師父，這裏是九龍池，裏面九條馗頭鼉龍，常會作孽，傷人性命。師父要小心哪!”這時只見波瀾渺渺，白浪茫茫，千里烏江，萬重黑浪;九條馗龍齊聲怒吼，火鬣毫光，喊動前來。猴行者急忙祭起隱形帽，化作遮天陣。祭起鉢盂，收萬里之水，用金鐶錫杖化作一條鐵龍。無日無夜，兩邊相鬥。猴行者一翻身，騎在了一條馗龍身上，抽去了一條背脊筋。九條龍這才降服，被猴行者打了八百下鐵棒。打了個半死。
猴行者把龍筋結成了絛子，給師父系腰。唐僧繫上之後，行步如飛，原來龍脊筋是最有神通的。唐僧取經回到東土後，龍筋飛上天宮。今天的僧人還在腰裏系水錦絛子，紀念這件事。
這個故事信息量很大，從中還可以八出很多事來，我們一個個八：
一、這裏的“千里烏江，萬重黑浪”，其實就是黑水河的原型。只不過黑水河畫風太直了，就寫了一條河而已。雖然也盡力寫了什麼“滾滾一地墨，滔滔千里灰。水沫浮來如積炭，浪花飄起似翻煤”，其實想象力上還不如這個簡單的佛教故事。要知道這裏原來是“九龍池”，是唐僧經過，九龍作怪的時候，才幻化成了“千里烏江，萬重黑浪”。這個幻象，被猴行者用鉢盂破了，這就是“收萬里之水”。然後“無日無夜，兩邊相鬥”，場面之激烈可以想見。
猴行者也沒有親自上陣，而是用了類似召喚獸的形式，金鐶錫杖化作了一條鐵龍，去和九龍相鬥。這當然可以看做是西海龍王太子摩昂的原型。也許是因爲西方屬金，摩昂纔有可能是“鐵”龍。所以這個故事雖然短，卻很精彩。這個沒有辦法。我們中土的文化，想象力本來就不如佛教。
二、這裏猴行者抽龍筋的梗，其實後來被《封神演義》抄去了。這就是陳塘關的哪吒跑到東海洗澡，搓了好多滋泥。東海龍王三太子敖丙正在那吃燴麪，發現龍鬚上面不知不覺掛了好多滋泥(好像苗阜王聲老師的相聲亂入了)，就跑出來和哪吒挑事，結果被哪吒打死了，還抽去了龍筋，給他爸爸李靖當腰帶。
三、唐僧用龍筋做腰帶，後來回東土後，這條龍筋絛化身上天。至今僧人腰間繫水錦絛，還是這件事的紀念。這無非是把僧人腰絛制度的神化。這就是七衣三絛之說。
因爲印度的僧人，本來不是繫腰絛的，而是繫繩子，但是繫繩子容易使衣服破，佛陀就說，你們改繫腰絛吧。這就是《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雜事》裏記載的：
彼以繩系令衣速破。佛言。勿以繩系。應用腰絛。苾芻不知其絛如何當作。佛言。絛有三種。一偏二方三圓。若異此者得越法罪。
衣開三種紐，應知絛亦三。
衣有七種。腰絛有三。
佛教對僧人的服飾，規定了很多戒律，是非常講究的。佛教到了中國之後，更根據中國服飾，搞出很多花樣，例如禪宗最有名的“平江絛”，據說就是產於蘇州，兩頭有“總”(繩結)。繫上之後，兩頭的“總”垂在左右。日本《臥雲日件錄》：“永安和尚住相國寺時，勝定相公賜金襴袈裟、平江絛及錢貳百貫，以助開堂之儀也。”可見這件東西的重要，是能和“金襴袈裟”並駕齊驅的。
四、今天的《西遊記》故事裏，孫悟空下水打探，忽然發現了一個小妖，給西海龍王去送信。他是小鼉龍的舅舅。孫悟空繳獲了信後，到了西海龍宮問罪。西海龍王對孫悟空科普了一下“龍生九子”。然而這個“龍生九子”，和傳統所說的“龍生九子”卻又不一樣。根據明代人的說法，龍生九子公認爲以下九種：
囚牛，喜歡音樂，今胡琴額上獸是其遺像。
睚眥，好殺，今刀柄上龍吞口是其遺像。
嘲風，好險，今殿閣上走獸是其遺像。
蒲牢，好鳴，今鐘上紐是是其遺像。
狻猊，好坐，今佛座獅子是其遺像。
狴犴，好訟(打官司)，今監獄門上獅子是其遺像。
贔屭，好文，今石碑兩旁龍是其遺像。
蚩吻，好呑，今殿脊獸頭是其遺像。
霸下，好重，碑坐獸是其遺像。
當然還有別的說法，但不出上面這個主體。如饕餮、鰲魚、憲章、椒圖、金吾等等，若連同音異寫的名字都算上，不下二十種。而《西遊記》也是明代作品，裏面的龍生九子好像又不一樣。西海龍王說的九子是：
第一個小黃龍，見居淮瀆;第二個小驪龍，見住濟瀆;第三個青背龍，佔了江瀆;第四個赤髯龍，鎮守河瀆;第五個徒勞龍，與佛祖司鍾;第六個穩獸龍，與神宮鎮脊;第七個敬仲龍，與玉帝守擎天華表;第八個蜃龍，在大家兄處砥據太嶽。此乃第九個鼉龍，因年幼無甚執事，自舊年才着他居黑水河養性，待成名，別遷調用。
他這“龍生九子”，分類標準很混亂。因爲公認的龍生九子，是按愛好分的。如好吞的蚩吻，好鬥的睚眥等。西海龍王的“龍生九子”執行的標準竟有三套!第一套標準也是愛好分：“徒勞龍”就是“蒲牢”，是管鐘的;“穩獸龍”就是“蚩吻”，是鎮脊獸;“敬仲龍”雖然和上面的都不相同，但從它守擎天華表的功能看，也是和前兩種一樣的。第二套標準改爲地域分：青背龍、赤髯龍、小驪龍、小黃龍四條，是江、河、淮、濟四瀆的龍王。第三套標準又改爲物種分：蜃龍和鼉龍。這實在也太亂了。
所以貧道非常懷疑這個“龍生九子”，是從《取經詩話》的“九條馗頭鼉龍”出發編出來的。因爲裏面已經有了一條必須出場的“鼉龍”，而鼉龍既然不在囚牛、睚眥、蒲牢……這套體系之內，湊那個主流的“龍生九子”的說法就已經不完美了。總不能別的八個都是一樣的按愛好分，到第九個忽然改按物種分了!所以乾脆把水徹底攪渾。從主流說法裏取兩三個，從江河淮濟四瀆裏再取四個，再取一個“蜃”就湊齊了。因爲“蜃”也是一種龍。《物類相感志》：“蜃，龍也，狀如螭龍，如池井間有則吐氣爲雨。”又說，如果是蛟蜃所化的龍，壽命只有三年。
然而我們又看到，這裏面又被作者填入了許多東南沿海的特徵。最明顯的就是那個“好多魚”的名單，這些魚，恐怕也只有生活在東南沿海的人士，才能見過、知道——起碼貧道作爲一個現代的北方人，對這些魚尚且完全不熟。至少，這一串名單，暴露了這篇故事最終的寫定者的籍貫，他十之八九是東南沿海，這和貧道以前說的《西遊記》的各種福建地方色彩，是完全吻合的!
所以，黑水河這個故事雖然只有一回，卻內涵相當豐富，橫跨了半個亞洲大陸!帶上了從印度到中國東南沿海的各種特徵，這並不新鮮，這正體現了宋元明三代，我國與西方各國的交流是多麼的深入，有些朋友腦子裏一直以爲我國自古以來就是閉關鎖國的，這其實是一個非常大的誤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