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説,“她本來是不想當作家的,只是想出人頭地,不過老日子。”
説起丁玲,要從她母親佘曼貞開始。
佘曼貞的婚姻很不幸,她嫁給了一個多病,意志消沉,有才華但沒什麼出息的大家子弟。
她本想與丈夫好好經營家庭,可是家裏每天都迎來送往,總是不得安生。
佘曼貞不愛管家裏的事,漸漸地她也發覺出不對勁來。家裏每天至少有一桌客人。鴉片煙槍就好幾杆,客人來了都抽。
她看不過眼,但也沒阻止。
丈夫死後,她想着,這下好了,不用在伺候那些白吃白喝之人。
那些人再來,她就變賣家產,將該還的債全部還了,迅速帶着幾個孩子去了縣城。
擺脱了舊時陋俗的佘曼貞,開始規劃自己的人生。
先是投奔親戚家暫住,接着又開闢出自己的事業。
那時,女子單獨上街已被視作怪物,佘曼貞卻不覺得,她打扮的漂漂亮亮,一手牽着一個孩子,拖家帶口的來到學校門口,給每個孩子都報了名。更大膽的給自己也報了名。
三十歲的她在師範班,七歲的丁玲就在幼稚班,同在一個學校。
丁玲與她的表姐,表哥們整天隨着佘曼貞上下學。
她穿的素淨,行為卻非常出格,別人看了嫉妒又羨慕:真真從未見過一個名門年輕寡婦這樣拋頭露面的。
但佘曼貞不在乎,不久,她從學生變成了學監。
在親戚家裏,佘曼貞與年紀最小的九姨關係最好,因為九姨思想開明,懂得多,她把她當老師看待。
丁玲自幼目睹母親的堅強獨立。母親與九姨兩人是她小時候最崇拜的女性。
父親死的時候,她想着全家都完了。可母親卻像浴火重生的鳳凰,把自己硬生生地從泥地裏拽了出來,從富貴家門的寄生蟲變成了一代新女性。
不僅如此,佘曼貞還留下了一部橫跨60年的回憶錄與幾十首詩,成為後來丁玲屢遭橫禍的人生中亮徹天際的引路燈。
丁玲17歲時,要去上海。
三舅:“不行,你現在17歲,明年18歲。畢了業就可以在家完婚。”
佘曼貞:“她是要去找一盞明燈,找一條路,我們可以完全相信她。我自己的女兒,我就相信她。她到哪裏我都放心。”
這時的佘曼貞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只剩下丁玲這個女兒了。
此種情況下,母親依然鼓勵她遠行,她非常感動,決心出人頭地。
上海大學的時光過的很快,其中最讓丁玲印象深刻的就是她的初戀情事。她愛上了翟秋白。可是翟秋白偏偏又喜歡王劍虹。
丁玲的喜歡沒持續多久,翟秋白與王劍虹結婚了。她只好收起內心世界的波瀾,繼續學業。
可是,怎樣才能徹底擺脱傳統的生活?
丁玲沒有具體計劃,倒是翟秋白的一番話給了她信心。
“你麼,按你喜歡的去學,去幹。飛吧,飛的越高越好,越遠越好。你是一個需要展翅高飛的鳥兒。”
他比了個飛鳥的動作。
翟秋白是丁玲的老師,又是她明裏暗裏喜歡的對象,他無意中説的話,哪有不聽的。
1924年,丁玲在北京,正是苦悶焦慮之時,好友王劍虹因肺結核去世。
她讀書解氣,卻越讀越是氣憤。
“讀這些書有什麼用,又得不到快樂。”
但不久,她的苦悶就得到了充分的緩解。
她讀了魯迅的文章,魯迅成了唯一能安慰她的人。
無人可訴苦悶,她就只好把一腔年輕人式的無足輕重的哀怨,全寫在信裏,寄給魯迅。
信發出後,日夜盼望,每天一早她就去公寓看門老人那裏打聽。
但整整兩個星期,沒有迴音。
她左等右等,朋友會過了,北京也離開了,始終等不來魯迅的回覆。
後來才知道,魯迅聽了朋友的“忽悠”,説那封信是沈從文的戲虐之作。
儘管波折,丁玲還是在1928年完成了她的代表作《莎菲女士的日記》,轟動整個文壇。
(丁玲與胡也頻)
在感情上,她也有了胡也頻這個寄託。
可是在1930年,胡也頻遭國民政府通緝,他先逃往青島,在青島與丁玲會合,再轉往上海。
上海的夏天,正是最熱鬧的時候。剛成立不久的左翼作家聯盟和社會科學家聯盟等等團體在上海都有許多活動。
胡也頻被選為左聯的執行委員,擔任工農兵文學委員會主席。
丁玲也成了左聯旗下的先鋒作家,她終於見到了魯迅。
這年,她留在家裏寫了小説《1930年春上海》。
她生下孩子時,胡也頻哭了。
他要忙工作,沒法在家裏照顧。
而他的工作,總是讓人不得安寧,很快,剛過月子期不久的丁玲就得知胡也頻被捕了。丁玲去看他,錢送進去了,人沒有見着。
一年後,胡也頻遇難去世。丁玲把孩子送給母親撫養,撒謊説:胡也頻去了蘇聯,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佘曼貞點點頭。三天後,丁玲返回上海。
她本想好好安頓自己的生活,重新開始,但情勢容不得她悠閒。
1933年5月,丁玲被捕了。
幾個綁匪圍住她,一路開着車,抵達黃浦江邊的一幢小樓。
關了一個晚上之後,她被轉移到南京的一角舊式高級旅館中。在那裏她開始了最初的特殊囚犯生活。
丁玲沒有氣餒,囚禁期間,各界人士在外為她呼籲,她則要想方設法好好地過這牢獄中的日子。
看守連續好幾天喊打喊殺折磨丁玲,可還不到一個星期,他們自己也倦了。
雖然沒住在真正的牢房裏,可飯菜比任何一間牢房的都難吃。
丁玲實在熬不過去,摸摸自己的小皮包,裏面還有四十多塊錢。
她花了五角錢讓看守買了板鴨,大家吃的愉快。隔天,她又買來鹹鴨蛋和松花蛋。
看守喜歡吃,自然樂得被她驅使,對立氣氛緩和了些,對話也多了些。
可以買菜,慢慢地,丁玲又讓看守幫買來肥皂與牙膏。旗袍已經破舊,又添了些布來自己縫。
國民政府的徐科長來看她,告訴她她母親正在外面到處起訴,準備救她。
徐科長讓丁玲登報,説明自己平安無事。“不登報也行,你寫信向你母親報平安。要是她需要錢,你可以託我幫你寄去。”
丁玲答,“我母親有錢,不需要我寄。”
丁玲琢磨,母親哪有什麼錢,等着我寄去都還來不及。
她想逃跑,逃了一兩次,失敗了。
牢獄生活三年,她才重獲自由。
囚禁結束後,丁玲去了延安,成為第一個抵達延安的文人。
在延安,空氣是自由的,人也是自由的。她喜歡去哪兒就去哪兒,三年的囚禁後,哪怕只是一顆珍珠大小的自由,她也甘之如飴,非常歡喜。
她興高采烈地參加文藝座談會,學習各種紅色精神,把自己的文字發表在《穀雨》和《解放軍》報上。
她喜歡延安棗園裏的黃昏。
她總是在月光下漫步,走走停停,望着夜空中一鈎新月,在聞着仲夏時晚風送來了的棗花的餘香,身邊總有人歡聲笑語。
對比自己的遭遇之災,再艱苦的生活對她來説都是美好的。
她撿起了創作事業。
1948年,她完成了長篇小説《太陽照在桑乾河上》,這部小説並不是一氣呵成,期間也是困難重重。可那些困難是途中遭遇,並不是一開始就確定好了的。
到了她寫《在嚴寒的日子裏》,她尋親訪友,在無錫太陽湖邊繼續埋頭寫作。
然而到了1955年秋天,她到北京開會,當時的作協對她做了一次全面的批判。
年底,她被扣上了反動派的大帽子。
她上訴,被駁回。
丁玲被撤銷職務,取消級別。
她過去的許多膽大的行為,此時都成了打擊她的手段。
比如,她在感情上的開放態度。
比如,她與小她八歲的陳明藕斷絲連。
1958年,丁玲去了北大荒,組織上要求她自我改造,從新做人。
她逗留之際,想起來陳明也在北大荒。
“兩個人在一起,兩個人的力量加起來,總比一個人的要強些。”
不是要從新做人嗎?
丁玲對自己説,“不!不是從零做起,是從零下做起,從負數做起。”
她知道,有些人口頭上不希望她去,他們都是在裝模作樣。實際上,他們更願意看到她從此萎靡,一蹶不振。
把丁玲從文壇上抹去,正好是他們的目標。
丁玲不願讓他們得逞。
“摔了跤,不管怎麼摔的,總得自己爬起來。”
兜兜轉轉,她去了密山。
陳明找到了她。
一開門,丁玲就愣住了,彷彿認不出他來。
陳明老了,又黑,又瘦,整個人只有那雙眼睛炯炯有神。
他目不轉睛地望着丁玲,“只要在一起,什麼都好,是嗎?”
陳明也被開除了,與丁玲一樣。他始終沒有哭過,可那天見到丁玲卻突然哭了。
丁玲下定決心要讓日子好起來。
但是,她努力的過程中遭遇的第一件事就是關牛棚。
她經常坐在牛棚裏,看別人在外面跳舞,説笑,心裏卻想着如何才能在苦中作樂。
此時的她處境如此,離理想越來越遠,卻出人意料地想着,人一定要有理想,而且一定要有那種大的理想。
“有些人有理想,但理想又不夠高,能吃得了大苦,但在感情上卻常常處於低級狀態。”
“結婚對他們來説,只是一樁本該做的事,符合一般世俗條件就可以了。”
丁玲覺得,要理解感情上的諸多風波,她必須是個有高尚理想的人。
順着這條路走,她一定能獲得幸福。
現在,她雖然在牛棚裏,但還能見到以前的朋友,最重要的是還見到了陳明,她應當是最幸福的了。
當年多少人反對她與陳明,如今沒人反對了。
大家都在埋頭苦幹,往事宛若煙火消弭,是前世的差使了。
在湯原農場,她每天干活,晚上就住在指定給她的屋子裏——雞舍院內的一間小屋。
雞舍裏有很多屋子,中間兩間是人住的,其他的全部房間是萊哼雞住的。
她想,“既然不能離開苦寒之地,乾脆加入它。”
丁玲每天早起,來到院子中間,那裏是雞的運動場。
白天,所有的雞都在這裏運動,餵食。
人就到雞舍裏打掃,丁玲最怕的不是滿地的雞屎,而是那些兇猛的雞羣。
她剛進去就有好幾種大母雞向她撲過來。
她越躲,雞越兇,又是撲,又是琢的。
過了幾天,她又學會了撿雞蛋。
工作的時候,她很認真,幾乎忘記了自己是來的北大荒,成了在雞羣裏戰鬥的勇士了。
她不信教,但在北大荒的隆冬裏,她居然想起了聖誕節。
“我想,是快樂的聖誕節要來臨了啊。”
病牀上,她幻想着聖誕節來寬慰自己。
牛棚裏,她就用理想的光輝去取暖,雖然她根本就不知道這種日子要持續多久,也不知道自己那偉大的理想究竟在何方。
原來,充耳不聞別人的詆譭和呱噪,是如此重要的能力。
她認定自己一定能扛過去,積極鍛鍊身體,成為養雞能手。她躲不過雞羣的欺負,當然只有馴服它們了。養動物成了當年怕與人交流的丁玲心中,熱量滿滿的治癒系生活方式。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
困難終於消失了,大半輩子陷在冤屈中的她終於在1984年恢復名譽,重新過上安穩生活。
這一年,她80歲。
她幾乎是在最風華正茂時一腳踏進了泥潭,虛度了才華與時光。
生命中最後的歲月,她沒有被多病的身體阻攔住,開始拿起筆,奮筆疾書地將生命中所有非凡歲月的痕跡,記錄下來。
老年的她,活得越發像自己的母親。
堅強,獨立,固執、自作主張又堅定不移。
她寫,她要把整個世界寫下來。
或許是漫長的艱難歲月給了她勇氣,在遠離北大荒的日子裏,她還經常想起那裏的朋友與同事,説要回去看看。
真正領教過苦難而不死的人,對苦難會生出莫名的感激之情。
丁玲感謝過自己的牢獄之災,竟然説如果不是關在牢裏,我怎麼會有如此大的專注力,卻一頁一頁地啃《恩格斯文集》直至入迷?
她更感謝過北大荒,或許不管歲月給了她什麼樣的人生,這總是她切切實實經歷的,是她生命獨一無二的困頓,就算是不公平。
有人説,“你的經歷就是你的成就。”
荒誕的,悲劇的,各種各樣的,都是你的成就。
就看,你的心是屈服還是涅槃重生。
曲折的人生,史詩般的坎坷,最終會像一部五光十色的走馬燈,明亮而深邃。
應以永不屈服的心,去點亮。
剎那的亮光,雖不足吞噬所有黑暗。
卻能成為希望,希望比任何信念都重要。